堂吉花朵

农村硬核

(赤隼)杀轮回 2

1

从庙里出来,赑风隼把手一直搭着赤命的肩坎。他通体上下除了那个地方,冷得像尊瓷,赤命让那冰瘆瘆的食指切割着脖子,心里不觉毛毛的。尽管自小离别,他对赑风隼的精明却有相当深刻的印象,就连师傅都曾说过,这孩子没准是算盘精变的。赑风隼不会因为一场情事对他产生情愫,他的喜恶从来具有强烈的时效性,他摸他的脖子,就好像寒冬天擩一只毛皮手炉,他爱抚它只是因为冷。赤命想到这里,眉毛嫌恶的皱了一下:“你快把手放开,别让他们看见。”赑风隼不响,他又补充道:“府上那些下人们,嘴皮子比挑头上的剃头刀还伶俐着呢。”

“怕什么,”赑风隼冷笑了声,“人说话不都靠上下嘴皮子一碰么?他们爱嚼舌头,我就是个哑巴啦?”他忽的腾出手揪了把他的嘴巴,“那你呢?他们是下人,你也是下人,你的嘴巴比不比剃头刀利索?”

回到王府,赑风隼便对他怠慢下来,时常刻意回避着。赤命认为他真是可怜又可笑,敢在佛前造次,却不敢得罪一个凡人。他发恨的将马刷丢进水桶里,谁叫人都跟着肚子跑呢?那地藏王又不会赏他饭吃!

风变了方向了,不知不觉天入了冬。王府里升起了红灯笼,一只一只鲜艳肥硕的在乱蓬蓬的飞雪中飘摇。这段时日赑风隼鲜少再抛头露面,连房门都不大出,听说荒庙一行走漏了风声,王爷对他起了疑心,下了禁足令。赤命知晓了此事心中难免悻悻的,一想到赑风隼习惯了目中无人,这会却缩头缩尾,一副甘心伏法的样子,又有点儿幸灾乐祸。赑风隼拿着那张卖身契当支票使,凭它换取了荣华富贵,而王爷却把它当作一把刀指着赑风隼的脖子。归根究底人上人和人下人之间只欠了张纸,哪天这张纸捅破了,他们不还是滚一张褥子的耗子么?

我怎么会是耗子呢?他面对木桶里的水摘了摘眉毛。他的眉毛很浓密,毛刺刺的直戳过太阳穴去——据说浓眉的人命格都很硬的。那个算命和尚的预言如同一道不可治愈的病症烙进了他的身体,使他在落魄的境地中愈加的痛苦,同时却近乎贪婪的从中摄取野望。做王爷有什么了不起?我老子要是皇帝,我也能当王爷哩。脱下了那身红官袍不都是两条腿一根棍么?他激越的站起了身,回头看见门廊下斜斜的靠着一个人。

赑风隼独自偷跑了出来,怕引人注目,只穿了件单衣,脸冻得红喷喷的,正抽着一支西洋进贡的烟卷。他还不大会抽,抽一口呛一口,可是依旧维持着风雅的姿态。

赤命愣了愣,问他,你来做什么?赑风隼睄了他一眼,随之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说:“他打我。”

“他打你,你找我申什么冤?”他看见赑风隼的脸色由红转青,莫名觉得很痛快。烟卷烧短了,橘黄的小牙齿咬在赑风隼指尖上。柴房门前点的是淡黄油纸灯笼,昏黄的光照着他的手,他的手毫无血色,而且瘦得吓人,赤命暗忖他也许是个妖怪,到夜里现了原形了。赑风隼甩了甩手,把烟撂在地上,仇恨的将它踩死。“是呀,你能派上什么用场呢?”他讥笑着说,“吃白米的虫子,别忘了你这口饭还是我替你讨来的呢。”

赤命的双手刚沾过井水,冷得发僵,此时手心上烧起灼灼的火,他把手贴着裤缝攥紧,听见指关节发出咯楞咯楞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深巷里单薄脆硬的爆竹炸裂声,不但没有愉悦的味道,反而令人毛骨悚然。

赑风隼看着他的手,咬牙问他:“怎么,你也要打我?”他真的一拳头挥过去,拳头冲到赑风隼脸侧又张了开来,死死扼住了他的脖子。“你给我记住,”他一字一顿说,“总有一天这地方会是我的,到时候我就等着你们一个个跪在我脚下像狗一样摇尾巴。”

赑风隼满眼鄙夷的凝视着他,喉咙里挤出一串尖刻的笑声,他抢住他的手腕,瘪着嗓子说:“好,我就等着这天。”

深夜的风起大了。那风声听着像他师傅濒死时发出的喘息声。他师傅死于肺病,到最后已不能言语,他那两瓣衰老的肺叶从早到晚像风管子似的呼噜呼噜响个不停。他知道师傅有很多话要交待他,可他却没有机会听见。下葬那日坟头叫着震耳的大风,他单影一只,感到无边酸楚和孤独,然而孤独本身并不与任何人相通,正像这风。

他松开了手,自己问自己,这算什么呢?他明白即便真有那一天,赑风隼也未必看得上他,他们俩谁也没欠着谁,唯一交情只有粗俗的rou体接触,那种关系像块腌菜一样随着时间推移只会发酸发臭,他干嘛非让他看上呢?他一时糊涂了,想不通赑风隼怎么有这么大的本事让他既留恋又痛恨,很快他的脑海中生出一个奇异而骇人的念头,他想若到了那时他仍对他嗤之以鼻,那么索性杀死了也好!

那晚过后,赑风隼魅艳的身影开始频繁在小花园月洞门和柴房之间的黑黢黢的夜幕中穿梭。赤命硬邦邦的小木床上红潮涌动,弥漫着突兀的情se气氛。赤命在暗中摩挲着身下的床单,它像一只饿病了的胃袋,忽然间喂了块膘进去,吃力的蠕动着,他的床消化不了赑风隼突如其来的盛情,这使他感到无力和焦躁。赑风隼把手伸到半空,五指一根一根铺开来,他的中指上缀着一粒红宝石戒指,像粒硃砂痣似的闪烁着妩媚的光。他问:“哎,好看么?”

“好看,”赤命呆呆盯着那枚戒指,匆忙的向喉咙里咽了口唾沫,“以后我给你买个大的。”

赑风隼扑哧笑了,笑声很轻蔑:“买?你拿什么给我买?”

“钱,当然用钱。”赤命支吾着说,“你看着好了,我一定要挣大钱。”

赑风隼倏的把手放下来,软软挂在床边,指端深深浅浅揿在地上,仿佛拨琴的样子。他嫌热了,褪下的衣裳都堆在脚边,淡蓝月亮光顺着窗缝渗进来,那团刻着金丝绣着梅花的红绸布上不均匀的落满了霜白色光晕,宛如一张风华正茂的脸上突然长出了白斑。

赤命拍了下他的手背,乜着眼吃笑说:“到时候你可别先老了,你老了我就不要你了。”

赑风隼为他讨了份低职,吃住仍在府上。赤命终于穿上了齐整的棉布衫,他深信这是他飞黄腾达的先兆,脚底仿佛生了云似的踩在地上轻飘飘的。王府里的楼房一幢高似一幢,一径比一径深,像极了噬鬼炼魂的十八层地狱。赤命摆脱了轿夫的身份,出入的地方广了,见识的场面也多了,可是他滞钝的头脑跟不上自由的限度,总是疲于应付繁杂的人情交际。

“这有什么可怕的?别忘了你要给我买戒指的。”赑风隼缓缓抽着烟,他已经学会了嚼那个小白棍子,并且摆出十分慵懒诱人的姿势。院子里没人的时候,赤命就像只野猫子在赑风隼窗下俳佪,他从一小角翠绿的窗户中窥见赑风隼像一条百无聊赖的美丽的金鱼那样消遣生活。笨拙的吸一支烟,反复锻炼姿势——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取悦王爷。赤命念及此处,忍不住向脚上淬了一口,贱货!

王爷据说年纪已过了四十,赤命无意间与他撞过两趟面。印象中保养得十分悉心,头发永远梳得亮光光的,衣着也很时髦,大概为了突出男人味,腮边刻意刮出两抹青瓜皮,下颚处留了一小绺短短的胡子,显得精干狡黠。他的那双眼睛,黑得发绿,像狼的眼睛一样,连笑的时候都透着一股阴戾之色。赤命怀疑他打三贝的时候,下手得有多狠。

到了第二年初冬,王爷过四十五岁大寿,正巧遇上师爷带着一大批佣人下乡催收,管用的人数不够,赤命在管家眼里算个踏实人,提拔去了酒宴上收贺礼。王妃见了赑风隼就头疼,推说前夜中风,躲在房里不肯上桌。宴厅设在南院,一屋子的人,坐着,立着,穿红扎绿,每张桌边都烧着银炭,火光衬托着一张张脸诡异的单薄惨白,像殡丧用的彩纸小人。赤命脚跟靠着墙根默默站着,耳根机顺,远远听见上座上王爷磕托一声放下了茶碗,对管家说了句“不来就不来,黄脸婆来了也只会给我坍台。”说完又冷冷笑开了。

赑风隼的身份虽早摆在了台面上,到了这种场合又不好明目张胆的陪坐,只在临窗的桌子上拣了张圆凳和人凑着。同桌的宾客打心眼里觉得赑风隼不上道,瞧不起他,为了卖寿星的面子,只能假笑逢迎,脸上都跟吃了苍蝇似的讪讪的。换了任何人都会觉得难堪,可赑风隼偏不,他十分享受这种暗枪交击的场面。一会儿叫人给身旁的女人挟菜——张太太,我看你又福相了!吃点青菜。一会儿又着人斟酒——王大人,小人敬你一盅,愿你福寿绵长。

那王大人是个痨虫,一只脚早迈进棺材里去了。

他们越受折辱,他便越得意飞扬,他喝的多了,眼波生动,在席间杨柳似的打摆子,眼角边上两抹淡红影子,直饧到鬓里去。王大人趁王爷没注意,悄悄挠了下赑风隼的胳肢窝,手顺势带下去,挽着胳膊,轻言软语劝他住杯。桌上哄哄笑成了一团。赑风隼蓝眼珠子里泛起冷毒的寒光,他从两边掐着杯托把杯子撞在桌上,酒竟一滴也未洒出。他笑着对王大人说:“好,我不喝了,你帮我喝下去!”王大人白得发青的脸皮哆嗦了一下,他说:“我喝,我喝。”没一会儿,赤命看见王家人七手八脚把那个王大人抬走了。王大人仰躺在藤椅上,胸膛一耸一耸漏着气儿,手痉挛的胡乱指着一个方向说,这个贱人,我要杀了他。

王爷得知了这件风波,刚夹起的糟鸭片顺着筷子溜到了桌布上,他把管家叫到身旁问他:“我过大寿,怎么得病得痨的都来啦?你想咒我死?”

酒过了三巡,宴厅里换班,赤命得了吩咐,到门廊下吃了顿狗肉和烧酒。等再回来,酒席已经散场,王爷勾了赑风隼的背,五根手指头叼着他的肩膀,赑风隼被搡得一颠一颠往前扎,他俯到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下流话,赑风隼涨红了脸吃吃笑着,太阳穴上却绽出一根一根的青筋。

赤命看得怔在了原地,嫉妒和焦虑像株小火苗似的煎熬着他的心。王爷蓦然提高了嗓门,他说:“我今儿个高兴,他们都走了,咱们继续乐咱们的,你去换身衣裳,我可有好家伙给你见识呢。”

赑风隼艰难的从他腿上爬下来,整个人好像死了大半个,走到门边时,他略略飞了赤命一眼,目光中交杂着无助和悲苦。赤命金褐色的瞳孔里烧起鬼绿的邪火,他突然掣出了手,在赑风隼腰间很慢很重的拧了一把。

王爷拐着胳膊骑在椅子上,穿着一袭品蓝常袍,整张脸都剃得光溜溜白花花的,年轻得失了真,高耸的翻领像一只死人的手扼着他的头。他近乎低吼着问:“狗杂种,你刚才是不是摸了我的人?”

赤命牢牢盯住他,有一瞬他觉得这个刚过了四十五岁寿辰的男人活脱脱像一个身着寿衣含冤而死的婴儿,这真是滑稽死了。他发出一阵尖笑,说:“我摸你的人?我还摸过他别的地方呢,你信不信?”

西院的枯井旁传来木棍击打布料和血肉的闷沉潮湿的声音。府里杀猪杀鸡都要牵到西院,西方主杀。王爷命令下人说:“这个畜牲,让他像猪那样去死吧。”

赤命感到胸腔越来越瘪窄,内脏在里面一点点肿胀,被捣成了一长串,排着队要从他嘴里呕出来。他大口喘息着,清凉的空气使他获得了片刻清醒和振奋。就算死他也要死在那张红木拔步床上,身边跪着他流泪不舍的三贝。棍子落得更疾了,木屑和衣料逐渐嵌进肉里去。

风声大了,湮没了棍棒击杀的声响。这时赤命的鼻尖下出现了一双红布鞋,一条绣着梅花的腰带像一缕春风照拂他的面孔。他惊喜得发抖,挣出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腰带,嗓音低得连自己都听不见。“你来救我了对不对?”

赑风隼像行拘礼一般慢腾腾蹲下来,手里握着一样什么东西,在混寐的夜色中微亮。“三贝,你看清楚了,他一点都不喜欢你。”赤命绝望的摆着脑袋说,“你快松开绳子,我带你出去。”

赑风隼仿佛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懵懂注视着他,良久他的眼神逐渐变得透澈,嘴角噙起轻佻侮蔑的笑意。他手里的东西凌空一划,深深切入了赤命的脸。腥热的血从额头瀑进了赤命的眼睛,旋即从眼窝中一滴滴跳到地上。赑风隼沿着他的脸庞割完一圈后,一咬牙把刀刺入了他的胸。他说:“你个忘恩负义的杂种,我叫野狗把你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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