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花朵

农村硬核

(赤隼)杀轮回 1

 

十年前的新月城没现在这样规整得体,巴掌大的地方,南来北往的人太多了,鸟一样四处搭窝,挤烘烘,热燥燥的。然而时至如今,赤命记忆最深刻的却是那天有多高,多蓝,湖水里滚着雪白的浪褶子。人间再乱,也脏不上天去。

他背后拴了只包袱,包袱里装着他卖艺的家当,急急越过人群。方才在地儿上跌了只碗,砸了场子,人越是多的地方,嘴皮子嚼的越快,他丢的糗,很快便会一传十,十传百,此地又以流民居多,人人靠活艺混口饭吃,多少双眼睛盯着彼此的地盘,他这饭碗箍不瓷实,端不紧,很容易落单,被排挤出去。

他浑身肌肤是一种健悍的酱红色,太阳光烤的流汗流油,从那身结满了冻疮色补丁的粗布褂子里暴露出来,格外显得脏。刚跑上道,只听身后一声吆喝“借过借过,哎哎哎!眼睛都瞧仔细了!”紧跟着从后边骨碌碌驶上来一辆马车。他尚耽湎于失误的挫败中,盘算着出了城去哪儿落脚,人高马大,愣头鸟似的戳在大路中央,反应未及便猛吃了一撞,打个筋斗仆在了地上,背后包袱像一袋干草飞的老远。他伸长了手正要去够包袱,那臂膀长的车轮竟对着手背要碾过去了!两旁的人惊作了一团,远远散开了,车轮却缓缓刹住了,蹭了他一层皮下来。“我说你个红皮的,走路不长眼,活腻了是不是!” 顾轿的小厮跳上来指着他鼻子骂,骂完推了把他的额头。

散开的人群这时又围拢上来,七嘴八舌,哂笑的,窃论的,有人认出了他——“这家伙刚不还砸了个碗么?艺演不好,卷钱就跑!回头又撞上了官家轿车,倒霉哟。”

赤命手撑着地半踞着,宛如一匹跑岔了气蹶断了蹄子的枣红的疲马,胸膛却依然结实的鼓起着,脊梁笔挺。他本就面相不善,眉宇间衔着一股凌恨之气,小些时候随着师傅寄宿山庙,庙里有个会相面的和尚,说他这是王相,今后大器晚成,必定要称雄一方。

所以他人低低跪着,却好似高高坐着,两眼死勾勾直翻上去,小厮腿都软了,一径退到马旁,扶着马鞍咕哝:“怎么着,自个儿不要命,还想着动王府的土?”

那马车驮着的轿厢,四地下着鲜红绸帘,滚着平金镶边,娇俗俏艳,像顶婚轿,里面坐着什么人,长什么模样,众人遐思纷云。

里头的人说话了,是个男人的声音,问:“伤着了没有?”

赤命一听那嗓音,蓦然觉得这哪是婚轿呀,分明是张婚床!

小厮答:“粗皮糙肉,跟头牲畜似的,还怕伤得了他!”

良久,一只手掀开了窗帘,赤命注意到男人的手十分秀美好看,纤中带韧,皮肤是贝壳一样的白,指尖微微上翘,指甲上涂着蔻丹。这样一个男人,是做什么的呢?暗笼也似的轿厢里,湿阴阴的蓝眼睛微侧着瞟了他一眼,冷沉眼波乍起一丝讶惑,他将脸凑近窗口,与他对照。

天热得厉害,地里头支着炉子,赤命的腿跪麻了,烫得发酸,热风拂过脸去,揩下汗来却冷冰冰的,像井水里捞上来的细麻绳儿。那年蜡冬从大杂院里被买走的那个孩子,他同他蜷在一张棉被里,一只大手从看不见的地方落下来,像拎鸡仔似的将那个孩子拎走了。怕有七八年了吧?如今他也长这般大了!人比映像中要丰润了许多,五官都舒展了开来,这个男人应当是在他最好的季节里,哪儿都生着精神,灵秀的本色都还在,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冷冽的风情。

“三贝?”

“三贝”眼中一点明光,仿佛还记得这个名字,可是羞于面对,垂下眼皮掩饰住了情绪。赤命脑中嗡嗡一片,地里蹿腾上来的热气酽了他的心,迷了他的窍,使他易发大胆起来,纵身一扑,去抢那红绸上的白手。定力一抓,绾帘的金流苏同时握在了两人手心上,烧起一痕冷电流,直刺入心里去。男人哆嗦了一下,微锁了眉关,努力扭出了手,他不依,紧捉住一排指尖,不肯罢休:“三贝,你不认得我了么?”

随行的小厮们惯是深水里混的虾兵,哪见过这等大胆的举动?惊呼着前来分开两人。赤命耳畔回传着人的诽议和勒止声,渐趋渐近,又好像很辽远的样子。他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他感到一种难以启齿的不光明的喜悦包围了他。男人压着眼尾,睫毛在腮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似作三分打量,七分打算,见机势不对,轻稍稍抛下一句“王府上招轿夫,你来么?”便敏巧的抽身躲回轿仓里去了。

转眼到了初秋,天更高,也更蓝了,微晒的太阳光,照得整条巷子明晃晃的,空气中漾着暧昧的尘,起码在赤命看来是这样的。他拿着一柄鸡毛掸子,左边两下,右边两下,扫扫身上的金尘,待会三贝要把手搭在他肩膀上,然后钻进那婚床似的轿子里去。他嗅嗅肩头,刚换过干净的衣裳,也没出过汗,不会有难闻的气味,而他的胸膛这么宽阔,肩膀这样厚,整个王府没人能比他健壮,敢与他较劲,包括那个王爷。他确信的点点头,可到了马边,心头又揣揣的。

过了会,三贝,现赐名叫赑风隼,出来了。穿着一身红。除了大杂院那些年没得选,他好像就只穿红的,穿红的,每天都像过大喜,风风光光。赑风隼表面上孤冷绝逸,内心却爱恋荣华,贫苦的童年使他对财富产生炽烈的追随欲,比常人更懂得炫耀。没有淤秽的沼壤,何来圣洁的青莲。他这天面容有点憔悴,脸皮透着苍白,仿佛红白喜事都撞在了一个人身上。昨夜上房里灯亮了一宿,想必是没休息好,他卧不踏实,赤命跟着合不上眼。可赤命白天要干体力活,为他做马夫,必须得有精神。

他朝他走来,男人很少有这样走路的,细溜溜的腰身在两袖间微摆着,也不女气,自有一番风流的意思。他把手搭了下他的肩,脚尖在踏板上飘然一点,便像壶水似的从门帘间流进去了。赤命两颊烧得发刺,幸而他面皮本就红,起了脸色,别人不容易看出来。

先生今儿去哪儿呀?

去城郊山上!

山上?去山上做什么?

去逛寺庙?

那山上有寺庙么?我怎么记得那明镜台寺早荒废了,和尚也跑光了,野草直没到人腰上呢。

哎呀,去去去,哪儿来这么多废话!王爷吩咐了,先生爱去哪儿耍就去哪儿,咱们管不着。先生说山上有庙,那山上就算没有也会长出来,明白不?

嗳,好咧,知道了。我就再问一声,这先生听说在王府里住了好些年了,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所以我说你新来的眼前窄,他是王爷从外边买进来,最初是陪读,后来因为琴弹的好,王爷喜欢,就留下来了。

陪读就陪读,怎么三天两头往上房里蹿?

你瞧他那身行头,也猜着是怎么回事了呗。谁叫人家有地方好使呢……

哪儿好使呀?

嘘——大声什么!可别让里头这位听见了,当心回去掘了你的舌头!

到了荒庙前,赑风隼提着抛摆踩下地来,片刻小憩使他脸上重焕光彩。他的目光巡了遍四周,最终落在了赤命身上。他冲他努了努嘴,你,跟我来。

从寺庙大门到地藏王宝殿,赑风隼头也不回轻快而熟练的走着,沾满霜露的尖锐的芒草刮划着他的衣裳,发出裂帛般的声响,时而挑起他的一片衣料,露出里边的白绸长裤。赤命望着他的背影如同一抹焚火移过黯黄的草丛,感觉这个包裹在红绸里的美人,身体中涌动着某种微妙的令人惊悸的欲望。他忽然有点怕他。

殿内的佛像还在,满绣梵文的黄幡烂成了一条一条,极不雅观的披散在地藏王脸上。赑风隼大胆的指着佛像问他:“知道九华山道场是怎么来的么?”

不知道。赤命木讷的说。

“当年闵公允他据地布道,他说:我只要一张袈裟那么大的地方就足够啦。可是转眼他的袈裟覆盖了整座九华山。你说,这五浊恶世中生出来的佛,岂不是同我们凡人一样贪心?”

赤命窘迫一笑,我从不知道这些佛教故事,也拜不起佛。

赑风隼听罢,不屑的哼了声,一径踢着灰尘,平摆着胳膊,郑重其事的在大殿中走了一圈。赤命这时才发现他宽大的锦袖中夹着两段水袖,拖下来足有两尺来长,红如锥心之血。

地上原先铺的是镀金地砖,后来寺内香火屡断,境况凉苦,寺僧弃山而去前撬光了上面的金子,留下了蛤蟆皮似的坑洼不平的地皮。那佛低眉顺目,怯怯的将两脚搭在灰岩赤luo的莲台上,仿佛僧众们没剔下他脚上的金子已是莫大恩惠了。赑风隼穿着轻便的红布鞋,故意却把步子迈得很沉,很重,好像在强迫佛回忆往年蒙受的耻辱。

“这里原来用玉石雕着一朵昙花。”他走到大殿中央说,“那时我拉住一个上早课的和尚说,要是能在上面跳舞那多美呀。那和尚弯下腰猛劲儿的念:罪过罪过。你说他们做的事算是罪过么?”

他倏一扬手,两浪水袖翻转着飞驰过寂寂的空气,他一动,整间大殿都活了过来,木排门大开着,倒了一屋子乳白的光,红绸被那钝重的光绞碎了,斑驳飘扬在躁动的尘埃中。赤命看见那两条水袖好像两把宝剑,剑气是冷的,血却是热的,腥烈的溅落在他的脚尖上。

赑风隼一抬嗓子,唱:唤兄长,想蛟龙未得风雷信,定是泥蟠无日上青云。

赤命往后闪了闪身子。

他略睇着眼,一云手,水袖一捧一捧收回去,挽在腕子上。又唱:唤兄长,他国风光可曾好,可是持钵乞行沿路摇?

唱到“持钵乞行沿路摇”时,赑风隼灵蛇一般萦绕上来,拿红袖子兜住了赤命的脸,那绸带底部缀着一小枚铃铛,俏皮的在他眼尾啄了一口。赤命恍惚中感到赑风隼涂着蔻丹的半长的指尖轻轻划了下他的脖子。他脑海中又浮现出那顶红轿子,赑风隼领了他进去,里边真的有一张婚床,姗姗曳曳,好像一艘红纸船。他胡乱摸索着,想要攫取他的身体,眼前迷迷的却只看见一片红晕。一瞬间他心中泛起一阵惘然的刺激——

赑风隼抽开了袖子,对于他近乎冷漠的迟钝不知是悲是喜,他掩着下半张脸不让他看分明。音调又转了。

丹心一幕戏,碧血洗春秋,沥血肝胆都入酒,记他个千古绝义仇。

他受了他的鼓舞,热血迸上了头——

“日月悬朝暮,天涯问魂苦。人通鬼神掌生死,愚贤枉天一笔作。”

赑风隼不发声,只是抱着袖子围他转。

他眼神一定,调过了身,抱拳向佛叩首。

“明月为记吾为兄,长叩九声誓同生。”

赑风隼挨上来,也跟着福了一福。明月为记吾为弟,长叩九声誓共死。

“月有圆缺时,情义无离合,从此——”

后边是“兄弟称”,赑风隼伸出两根手指按住了他的唇。

“我累了,你帮我捏捏脚。”他说着很轻松的跳上佛龛,穿着白绸裤子的腿向他心窝上送过来。赤命像是孩子收到了一只奶狗小心的捏了捏,那脚微微向下弓着,已抵到了他心口上。

“捏这里,”赑风隼指了指脚背,“就这里。”

他有意避开了,把手托着脚踝慢慢捋上去,摸到了腿肚子——赑风隼呼吸突然变得紧促,那是他的一个罩门。他下重力拧了一把,赑风隼随之就发出了低微的呻吟。

殿里起了风,黄的红的布飘鼓着,赑风隼缓缓坐后去,躲进了佛幔,地藏王的法衣被风卷得一掀掀的,他偎着它,仿佛愁忡的秋雨中一朵凋零的花尸。

赤命体似胶铸,他究竟是渡他入佛世,或是诱他践红尘?他不懂得佛,那自身难保的佛也未必懂得了他,这佛也许都已经死了。可是他的三贝不一样,三贝活伶伶就在这桌上扭动着,双腿磨蹭着盘绕在一起,好像蛇妖历劫蜕变后痛苦的抽动着它的尾巴。只有他能够舒解他的痛苦。他按住赑风隼两边膝盖,溺水般的将头缓缓湮入了那堆衣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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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一试长点的句子(然而木有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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