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花朵

农村硬核

(豪药)夜奔

给豪药本写的G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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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灵休上鸩家庄那年正满三十岁,男人到了这个年纪,一般是有所建树了。看门房的站柜去了,家中有篱舍一亩三分薄田的,讨了老婆,孩子都能上垄梁捉蛐蛐了。岳灵休呢,除了一身牛力,却是一无所有。他的这一窘况要归赖于十年前的那场怪病。

那年村里发洪水,十里麦场泡成了烂浆粥,避灾的村民像层污垢似的结满了整座山岗。岳灵休在运送村头一百五十斤重的老阿太渡水时让泥汤里的镰刀割伤了腿,等水退了,地上支起用灰土布搭建的简陋的医棚,他便如一尊吃了一凿的石头訇然颓落下去。村里的赤脚郎中,镇上请的大夫都看了,别说医治的药房,连病根都摸不着。岳灵休平常乐善助人,在乡里很受人拥护,医费都是邻居自主掏腰包,他救过一命的那个老阿太,从自家炕下的百宝箱里取出两支大铜元,用两斤花酒,引来了祠堂里的神婆。

神婆咿咿呀呀跳了一晚上。子夜之交,岳灵休僵挺的手指终于松动了一下。这个细小的动作使围聚在炕边的乡亲们脸上笼起希望之光。这股光很快如同湿草垛上的火星子湮灭了。岳灵休动了下手指后马上又陷入了沉眠之中。

神婆离开前双手合十朝天拜了一拜,说:“老天刚才告诉我,这小子得休息十年,你们也甭花白钱瞎整了,整不好。”

应她所言,二十岁的岳灵休一觉睡到了三十岁。这段苍白如盲的时光使他从任何一个男人在此期间要承负的责任与压力下堪堪躲过,所以当他穿着芒鞋穿过老砖房,重新来到太阳光下时,眉宇间依旧衔着蓬勃跳窜之气。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雄劲力量如同麦秆中沉甸甸的浆水灌满了他的身体——但,村子早就不是十年前的村子了。衙门行了土()改,他原先那几亩地早已被瓜分。他成了个光身儿。

百般无奈下他将困难反应到了族长那儿,族长捋了捋他的两撇胡子,说:“土地的事木已成舟,咱们帮不了你。紧好,山那头鸩家庄上的鸩老爷家招长工呢,我给你包点散钱,办几身体面衣裳,你且尽管去。虽说是帮人种地,不过他家向来有提拔下人的惯例,你干活踏实,万一升个小职,那可比种地有光多了。”

岳灵休穿着新衣新裤崭新的鞋袜,背后拴了个小包袱,话别时乡亲送了当地酿造的一小壶吊儿醉拿褡裢裹着,脚步冲冲地跨出了村口,一丝留恋也没有。老族长远远望着他那双宽大的脚掌像两张大胆的嘴响亮亲吻地面,吸了口旱烟,笑着感慨道:“这小子,往后肯定会出息!”

岳灵休那身洁净爽快的行头翻了座山就被暴雨浇成了苔菜。而更令他心生惧惮的是田边有一根荆棘刺伸延出来,在他小腿肚子上拉了道口子。他盯着血水如一条大红舌头腥刺地顺着伤口中舔落下去,泡红了鞋袜,心头登时和这雨夜一般冰凉。旧事重起,他可再躺不下十年了!他失了重地一咕咚坐倒在地,褡裢让胳膊肘一磕,酒壶立即从夹袋中鼓溜溜滚出几许远。岳灵休眼巴巴看着酒壶好像一条灵活的鲫鱼,在犁沟间上下翻跳,颓散的气力一忽子凝聚起来,挣出手去扒拉。这时就听见“嗡咚”一声,酒壶被一双手捧了起来。

雨水银针似的将夜色映照得雪亮,依稀能看出是个年轻男人,穿白稠袍,领子袖口镶鹅黄线滚,体态荏苒细挑,正像春天里一株嫩唧唧的韭菜黄。

男人三两步跨上田埂来,弯下腰关切地问他:“师傅你摔得厉害么?”岳灵休瞄到他肩头斜搭着医箱,立忙将腿肚子掐起一嘟肉给他看:“拉了道口子,你看那么多血!”男人端详了两眼,余光带到一旁鲜血滴滴地荆棘刺,站起身,不客气道:“你这么大个儿,怎么扎了一下就软了?起来!”

他说完扭身就走。

岳灵休心中骂了句怎么一点医者仁心都没有,捞起充了水的包袱,蹙着脸皮一拐一拐地跟了上去。

——这是到了鸩宅门口了。乌光水亮的屋檐下两盏黄而肥的灯笼,忽悠悠地飘摆着。岳灵休望了眼木匾上“鸩宅”二字,略吃了一惊,问那男人:“你咋知道我来这儿?”男人也不多看他,顾自上去扣了门把子。门吱哟一声开了,岳灵休揣手把头一低,钻上门廊,乐呵呵地指了指里边:“就这儿,谢您了!”男人却一抬脚先他一步进去了。岳灵休愣了半饷才听见前来迎接的小厮叫了男人一声少爷。

这天捣腾到很晚才睡下。岳灵休对鸩家庄的第一映像并非来自于此地长工安稳良妥的生活条件——地上扫拾得有多干净,炕火烧得有多旺,枕头拍起来有多松,却是那个“少爷”给他包扎伤口时,脸挨在膝弯旁,长而尖润,好似一粒水仙花,眼尾点着颗痣,痣噙了滴水珠子,一闪一闪的,像只温柔的小眼睛。

岳灵休这趟赶得匆忙,鸩家底细未及探问,还是后来铡草料时听人闲谈,说鸩老爷两儿子,大的已有家室,长年在镇上看管生意,所以晚上见的那个是小的。这小少爷天生不足,长到十五岁都在庄上药堂里养着,耳濡目染,学了满腹医经。如今鸩家家业多半已让大少爷揽去,小少爷身子骨确也扛不起这沉赘的担子,索性就在庄上好茶好饭地闲逗。他生性平素,不好功名,便乐得过这种生活。田垄上的长工偶有中暑晕厥,或是受寒风侵染,他方便了就下来看看。

小少爷的大名,刨去姓,后边是罂粟二字。岳灵休知道罂粟是用来熬制大烟,因此想不通好好一个人,还是行医的,怎么叫这种名。后来鸩罂粟告诉他,要种好一亩罂粟,泥土必须足够软足够细,阳光必须足够丰盛,天气得足够暖湿——罂粟是很娇贵的植物,正显召了他孱弱的身骨,和俊俏的模样。

鸩罂粟每每下田来,都打扮得斯整体面,一样的及足长稠袍,腰间束根带子。手里拎一杆药戥子,什么药都要上去过一过再给人服用。他望闻问切,姿态都摆得很低,就地蹲着,或是跪着,白光光的袍子到了傍晚准就弄脏了。次日再换身新的,手里依旧提着那杆小小的药戥子。

岳灵休觉得他挺可爱。只可惜自己做不了他手下的常客——他除了腿肚子上那一道心病之外,身体茁实得像头牛。

转眼到了夏秋之交,天上像是倒雷般的一阵急似一阵下雨,滂沱雨水冲得田上的土连着土里的芽根都翻了出来。庄上做工的仆丁、长工多是原住民,气候若有个变化,总要告假返家:屋顶筛箩里的梅菜干、院子里晾晒的玉米叶、黄豆不能够受潮。岳灵休一个打光杆的远乡客,除了田垄也没地方可呆,总把活儿做得很晚。

这天又下了场骤雨。好凶的雨。空气中仿佛撒了张蚊虫帐子似的笼起了白雾,整片鸩家庄被冲泡得如同昏冷垢腻的茶碗面上一枚苍绿的茶叶。茶叶上点着一粒黄白相间的叶蒂——鸩罂粟倒擎着一把伞骨拗折的油纸伞,还没来得及回宅。

岳灵休低头唆了眼自己两个脚掌,被湿泥直淹过脚趾头,又看看鸩罂粟那双咕吱咕吱四下渗水的薄薄的白布鞋。他先将镰刀、铁鞦用竹筐装了,接着卸下犁杖,牵黄牛上了道。短褂除下来,绞干了水,充当抹布在牛背上着力擦了两把:“少爷你上来,我牵你回去。”

鸩罂粟笑着摆了摆手:“我自己能走的。”

岳灵休不知怎么脸一下子就涨红了:“我一个粗人,不会说话,总之您还是骑着,这路容易滑跌!”

他认为鸩罂粟就该像一截白嫩嫩的韭菜黄,而不是沾满土渣子的大葱段。

他扣了他的手腕,软硬并施,引他上了牛背。

于是,一个骑牛,一个牵牛,往鸩宅而去。不远处,房舍密集的地方,点起成串的小灯笼,茫茫白雾之中拖出一个个橘红的灯影,像火蝶。岳灵休蓦然觉得这地方与他那贫白质朴的家乡无甚区别,但凡踏实了一方耕土,便不愁饥寒。苦都是苦的,可是人活着,就是要折腾。更何况……他瞟了眼牛背上的小少爷,这里的人可真不错!

他自腰间摘下酒壶,给他递上去:“咱们庄上的手艺,尝一个?”尽管这酒壶对过他的嘴,鸩罂粟毫不介意地还是接了过去。

沿路的青草窝窝里堆满了黄牛屙下的屎,岳灵休落脚不慎,登时摔了一跤。鸩罂粟倾下身,头一句话便问:“勾到腿了没有?”岳灵休翻了个筋斗跳起来,满脸诧异:“你还记着呐?”

上了青石砌的大直路,岳灵休亮起嗓门儿,唱了支山歌。曲调简明直利,就像他的人一样。鸩罂粟把那酒壶留了点底,交回来。“味道真好,你自己弄的么?”

岳灵休连道两个“是”。

“还有么?”他眼神飘忽灵动,一点春色上眉梢,看样子是真喜欢。

岳灵休连忙解释道,这玩意儿做出来得花个把个月呢。见他低着下颚,有点沉吟的意思,又说:你再等我两个月!

鸩罂粟定定地看过来,俄尔一笑:“等你什么?”

岳灵休窘迫地挠挠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接下来数月内,两缸吊儿醉酿来酿去,味道都不对劲了。地里收上来的麦谷没变,手艺也没变,可是酒咽进喉咙,总觉得不够好……没有那个雨天那么好。

第二年等到摘棉花的时候,田埂上不见了鸩罂粟的身影。岳灵休举着一柄桔梗扫帚,向铁锅里耙黄豆,隐约听见有人说起,小少爷是让一场鲜见的重疾轧倒了,tc的、西洋的医生都请过了,没法治。老爷太太死马当活马医,商量着要冲喜。拇指大的黄豆必必剥剥地乱跳,岳灵休感到自己的心也像这热镬里的豆子,又烫又乱。

鸩罂粟的那间院子,白天家仆穿行不休,到了夜里,怕叨扰病人休息,才渐渐安静。岳灵休把酒壶拿棉布一裹,搭在肩上,沿墙边的矮树一蹲一蹲地来到屋前。鸩罂粟的床铺正挨着窗,窗开着一小扇,注满了乳白的月亮光。岳灵休扣了两下窗台:“少爷,睡了么?”许久那头“嗯”了一声。又说:“是岳师傅么?——进来。”岳灵休揣了包袱,团起身,从窗口一跃而入,扑地落在了床下。

鸩罂粟被子捂着半张脸,两眼睛都瘦圆了,狐疑地凝住他:“怎么不打前门走?”

岳灵休胳膊向门洞挥了挥:“这不怕人家看见嘛。”他有点儿做贼心虚。

鸩罂粟慢慢揭下被子,露出比他映像中还要长的脸:“你都带了什么?”

岳灵休把包袱在地上摊开:“去年你说要等多久,想来是老久的了。”

“八个月了吧。”鸩罂粟如有所思,“你去拿个茶碗来,我也不晓得这是什么毛病,万一过给你怎么办?”

“你都还记得呀。”岳灵休找了只茶碗,泼了水,浅浅地倒了小半碗。

“多点,再多倒点。”鸩罂粟病容雪白地盯着那一小注酿黄的酒液滴溜溜地泻入碗里去。岳灵休劝了句“饮酒伤身”,他却说:“我也想明白了,生死由命,多一口少一口有什么要紧?”

他喝完,又平倒下去,静了会神,忽然说:“唱个歌吧,就上回那个。”

岳灵休把剩下大半壶都干了,醺迷迷地靠在他枕旁,耗子啃麻饼似的呷着嗓子唱了一段。

酒多壮胆,他回去时挺楞着腰板走的前门。过了夹层的月洞门,隔了扇屏风,鸩罂粟低低地在那头问他:“明天还来么?”

“来!随叫随到!”岳灵休说完自己都吓了好大一跳。他嗓门儿粗实悍亮,每个字都像鼓槌捶在鼓面上,两脚长几上画卷里负手回身的古代美女嘴角细细兜起着,仿佛都在觉得他言妄而可笑。

不料鸩罂粟一碗酒一碗酒灌将下去,身体反而见好,眼神活络了,脸色也亮堂了。岳灵休唱起歌来也有了底气。也不知是第几个夜晚,他出于一种莫名的心思,抖起胆儿,手伸入到被衾之中,鸩罂粟的手正巧从那头摸过来,轻稍稍地捏了捏他,正要抽去,却被按住了。

纹着山水芦鸟的莲青床帐在头顶微微摆动着,岳灵休醉眼照看,那鸟振着翅膀,仿佛在飞,前往的方向是他的乡。一种惘然炽烈的情 潮裹绕着他,使他滋生出一个极为大胆而古怪的想法:“你跟我回家去。”

鸩罂粟斜着眼觑他:“你家?你有家么?”岳灵休略怔了会,又听他叹了口气:“我也是没有家的人。”

老爷老夫人最终还是决定要冲喜。宅内一锅粥地张罗着,雍寂灰懒的背景被急匆匆地装点出几分喜艳庆祝之意,那点红色在岳灵休看来生冷而憔悴,犹如病人脸上殷的胭脂。庄上的人交头接耳,戚戚促促地讨论着那个新娘,人生得有多丰满健壮,针线活儿做的有多紧密整巧……

他向管家辞了工,叩了谢。回家的包袱没见大,却远见沉了。

鸩罂粟把脚趿在木屐上,月亮光照射着他裸露的脚趾头,蓝阴阴的像炉窖里的十颗石子。这个没种气的人!忿怒像酒一样填满了他冷颓枯萎的病躯,他忽然有了气力,简直想要跑。不光要跑,还要跑飞快,赶上去,给他狠狠一拳头。

他一忽子跳起身,真的撒开腿跑将起来。

他这辈子都没跑过这么快,也从未跑出这样长的路。夜空像一条黑河在他头顶上奔涌,漂泊着明亮的星。

在一块刚收过棉花的光秃秃的红土地上,他如一只敏捷而暴怒的猫把岳灵休逮了个正着。

而岳灵休的酒壶像他悸动不安的心脏又从褡裢里跳出来了。

鸩罂粟拿脚尖点住,骂了句:“跑什么跑!我能吃了你?!”弯下身捡起酒壶,拉开了臂膀,做出一个标准的投掷动作。岳灵休让他唬得连连摆手:“你骂可以,别动手打人啊!这世上、这世上还是有王法的!”

他抱着酒,一股脑儿地坐下来,气咻咻地不吭声了。岳灵休蹲下身,摸着地爬上来,到他身边坐了。

热滚滚的风从田边一径刮过来,满浮青草的酸涩气。夏天,一切都是新鲜的,饱涨的,昂扬的,给人带来希望。

岳灵休拿肩膀撞撞他,含促道:“哎,你那个……亲事准备得咋样了?”

鸩罂粟啵地拔开封泥,丢过肩去,咕咚咚向喉咙里倒了大半壶。

“嗨,不愿说咱就不提了。”

鸩罂粟转过脸看住他,眼底像有什么东西霎然被点着了似的微亮:“我跟你回家,你答应么?”他把酒塞到了岳灵休胸前。

岳灵休双手在裤腰上揩揉着,就是不肯接。“可是我没地。”

“地是给有力气的人种的。”

“吃的也不好。”

“我吃不多。”

“我医不了你的病。”

“心里没病,人就没病。”

“我是怕你受苦。”岳灵休说得很温柔。

“人活着,总要折腾。”一路上鸩罂粟想了很多,他也怕苦,怕累,怕孤零零一个人躺在病榻上。他生来就比其他人拥有太多的东西,优渥殷实的生活使他的思想日益繁冗而虚浮,东厢的那间婚房,他溜去看过两眼,华丽又空洞的,像飞不出去的茧。这一切他真能轻易抛却么?但是他将封泥一丢,仿佛也将一切担子都从肩上丢了过去。“人就是一条命,你说是不是?”

岳灵休双手挣脱了衣摆,一手一边接住酒壶,两个手掌响亮地在壶壁上留下两个湿汪汪的大手印。“我们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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