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花朵

农村硬核

那年那些寡妇们

码一个脑洞~性转,注意避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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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妇村起先不叫寡妇村。寡妇村只是它的一个诨名,就像人的绰号一样。至于大名,约是太平俗,太普通的缘故,最终未有留迹,于此寡妇村的名号便在遐迩之间传扬开了。这个讳名的由来,始于村内的一桩怪象:许多男男女女成亲不过三五年,更有不出一年,新房里便只剩下了女方。男方不是猝逝病榻,就是出门渔猎横遭不测。有关这个怪象,曾有不少揣测,多以风水鬼神之论,除了无端使人惶恐外,并无确凿靠实的根据。
村里人早对男人变着花样的英年早逝、女人变着花样,莫名奇妙守了寡的情况习以为常,并且鲜少与寡妇们交往。年久日深,这些青年丧偶的女性自动形成了一个圈子,结伴耕织。她们往往面容姣好,体态婀娜,很会穿衣打扮,一旦拥簇起来,花枝招展,分外引人瞩目。

新丧夫的冷寡妇,学名冷别赋,出身书香门第,满肚子墨汁,很有学问。所以她算是“下嫁”到村里来的。按理说,这样的家庭,“女尊男卑”,男人的地位略次,女方会强势些。可冷别赋不。她是个贤柔温良的妇人,很会体贴夫君,在家什么活儿都能做,出了门什么都不争。在村里,总是她男人走在前面,她跟着,两人步调保持一致,一前一后无言的走着。冷别赋身穿一袭雪白飘逸的衣裳,连同鞋袜都白的反光。她像是西天降下来的女菩萨,村里人都很敬重她。

到了夜里,冷别赋会在院子里调瑟拨琴。她的琴声中总透着淡淡的忡怅。稍微有点儿情怀的人一听就听出来了,冷妇人的婚姻生活并不如意。

两年前,她丈夫为了猎一只隼,失足坠落山崖,踪迹不明——很大可能就是死了。死讯传来,冷别赋并不落泪,她默默从箱底取出了部分嫁妆,在家中设了灵堂,请来法师超度,又找风水师看了风水,寻到一处较为灵秀的地方置下衣冠冢,使她丈夫体体面面风风光光的安葬。

家人罹难后,冷妇人几乎闭门不出,也绝少再抚琴了。她把纺车从屋里推出来,不知疲倦的织布,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排解她的寂寞与悲楚。纺轮吱愣愣,吱愣愣转个不停,莺鸟在枝头啼啭,两个声音像两种丝线那样交缠着,十分悦耳好听。夏天到了,鸟叫变成了蝉鸣。纺车依旧吱楞楞,吱楞楞的运转着。冷别赋因为长的好看,村里的孩子常到院门口窥探她,回来都说:“大姐姐脸上的汗珠子一闪一闪,真俊俏!”到了秋天,又说“大姐姐头上戴金花了!”那是枝头飘零的落叶,正好卡在了她的发髻上,太阳光照射着,金光烁亮,像金子打出来的发簪一样。天入了冬,林子逐渐稀薄了,水塘缩小了,地里头刷了漆似的白茫茫一片,风剃在脸上,变锋利了。冷别赋拿一把剪子,嘶溜一下裁断了曲柄与轴轮之间的线,拖着纺车回到了屋里去,如一尾潜穴入眠的蛇,与外界绝断了接触。

人们忙着办年货、招朋迎戚,日渐就把冷别赋和她的纺车忘记了。

冷别赋再度被人提起,是在第二年开春。有人在小镇集市上碰见她。当时与她随行的,是一个完全面生的异乡男子,两人肩并着肩,走成一列。冷别赋身上穿着她新裁的衣裳,依然是素雅的栀子花白色,衣襟处缀着一圈兔毛。而那个男人,留着腮胡,衣行粗犷,生了一双星目,一笑起来眼睛亮闪闪的,又豪爽又大方。大家看见他笑,好像受了传染,也忍不住跟着笑。

关于男人的来历,村北的尚寡妇、村西的贝寡妇和村南的楚寡妇,口径不一,争论不下。有说男人是异域来的侠客,在某次决斗后重伤濒危,受了冷别赋的收留;也有说年前天寒地冻,大雪阻道,男人误打误撞,上门到冷别赋家讨酒喝——这些传闻晕染着离奇的色彩,简直像小说书里写出来的一样,但都很缱绻美好。

村里人遍闻了她的故事,均一笑置之,不作细究。时至今日,人们唯一记得的,是冷别赋同那个男人携手步入一家酒馆时,一根吐着火信子的杏枝正巧点在她发髻上,远远望去,好似鬓角上插了一球鲜红的绒线花。

——她脸上笑着。大家打心底里祝福她。

在这个村里,冷别赋外号叫作“白寡妇”,与之对应的便是村西的“红寡妇”赑风隼。寡妇村盛产稻米、小麦,住着的都是庄稼人,少与书本打交道,她姓氏里三个贝,都认不得,干脆就唤她“贝寡妇”。北寡妇体柔善舞,性格泼辣奔放,不像常规的新守寡的小娘子那样惨惨戚戚。正由如此,她的寡妇身份遭到了质疑和诽论。

住在坝口的阎寡妇就一口笃定:这女人肯定是为了逃婚才跑咱们这么偏僻的地方来的。要不然,你看她成天穿红佩绿,跟个女鬼似的!阎寡妇迄今已守了四十年寡,是村中守寡界的先天人物。她年纪很古了,两个眼窝深陷,眼角直笔笔向鬓绷去,仿佛两道细疤。她的瞳是一种少见的清森的琥珀色——只要与她对视,你便会发出这样的感想:那像是冥间的两枚镜子,能彻照人的前世今生。
所以她说的话,无人敢于反驳。村里的其他女人都有些怕她。阎寡妇年轻时是什么模样,面见过的人基本都比她短寿,都不在了,也是听后山看菜园的老头说,阎氏出嫁时年方十五,珠冠霞披,驮在一匹背部垫着绣花毛毡的黄驴上,搽了粉挞了胭脂的脸蛋比王母娘娘还要丰艳动人。当时整个村的小伙子都丢下农具,从田里赶过来瞧她,赞叹之余不免唏嘘扼腕——也不知是真是假,大家情缘它是真的。
两年后阎寡妇的话一语成谶。

那天夜里祀堂刚升了灯,一队人,一律红袍红裤,腰扎金红稠绦,如一卷火纸剌剌的自村口延烧到了贝寡妇的宅子里去。队伍中央插了顶轿子,轿舱四周蒙的壁纸、门脸上垂着的帘子,也是魅火一般的红。天黯了,人脸黑的看不清,只看见几只昏盹的橘灯笼,晃悠悠托着那顶轿子,那轿子凌空虚浮着,像个罩着红匹盖头的新娘子——只剩下了头。

这样的场景,只有在幽冥道上才能看见。

全村人吓得都不敢把头伸出被窝。

次日赑风隼便没了,留下了那间装修精致的宅子。那间宅子里保存了大量戏服,到处飘挂着,仿佛一个一个淫逸绚烂的人贴墙吊着,偶尔受了风的吹动,摆摆袖子,蹶一下脚。那宅子迟未有人搬入。前去瞧房子的人,进到门口胸口就仄逼的慌。

约莫过了大半年,打更人才讲起当晚的情形。贝寡妇蓬头散发,被一个赤脸大汉从绣房里倒扛出来,两只光脚向上胡乱踢蹬着,又哭又叫,叫声尤为凄厉——“听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贝寡妇被塞进了那顶红轿子,从此不知下落。关于赑风隼的失踪,村里人含糊称其为“化了”,借的是梁祝典故,说她脱茧而去,遗下残破颓美的壳子。

除去这个贝寡妇,还有一个假寡妇,姓楚。楚寡妇有个男性化的名字,叫楚天行。村里人对她的丈夫只有一句话形容:昙仔就是个混账!

昙仔参悟人生,尽散了家中薄田余财,上山剃度出家时,楚天行正喜滋滋的坐在轿子上,听伴娘捧吹她的夫君,多么英俊,多么健壮——肩膀有这样宽,胸背有这样厚,多么憨实,多么能干。呀,她快乐的都要上天去了!

到了喜堂,喇叭也不吹,锣鼓也不鸣,司仪抱歉的几乎发了悲悯心的告诉她:你丈夫爱上了佛,不爱你了——他是个混账!

昙仔的混账名号便是从司仪口中纷纷扬扬传播开来的。

都说结发夫妻、结发夫妻,昙仔连根头发都没留给楚天行。这楚天行自小习武,即便出嫁,腰间都佩着一柄短剑。她一拔将剑拔出,即刻便要冲出门去,众人七手八脚按住她问:你干嘛去?她说:我要上山问个清楚,究竟是佛好还是我好?他若不肯说,我就剃头做尼姑!众人听了,又是发笑,又觉得她可怜。

院门口停着马车,晾着红红绿绿的糕饼担子。楚天行望着马车上的嫁妆,想到这嫁妆竟成了她苟且余生的财富,蹲下身便嚎啕大哭。她说:我去他娘的!让我做寡妇也就算了!还是个守活寡的!你叫我脸面往哪儿搁?

家中无田可种,只有下海捕鱼。这是一门险活儿,许多男人都不愿尝涉。有人就问她了,说:楚娘子啊(当面不能叫寡妇),你不还有好多嫁妆么?怎么还去做活?

楚寡妇不搭话,很快把脸涨红了。她好酒,自守了活寡,芳心寂寞,品酒便成了酗酒,上面进下面出,不出三年嫁妆当了个精光,甚有赊账。下海捞鱼,翻了船可能会没命,可不吃饭是绝对活不下去的。

其他寡妇争相来劝:咱们家那位当初要不干这个,我今日也就不是完颜寡妇了!

楚寡妇只是笑笑,转身又纵上甲板去了。她是全村唯一一个能够掌舵撑帆的女人,尤其光荣。她的那艘帆船,船身乌黑修长,弧线流畅,两头挺翘,就像她的身材一样,有一种健美的姿态。到了海面上,嗖嗖划起来,船尾吐出一道道银白滚着天青色的浪花,飞一样的快,神气极了。

此地人民,三分之二耕种,三分之一在海上谋生。每月居民们都要上山去庙里祈福,农民拜土地公,渔民拜龙王,各执信仰,互不相扰。

楚寡妇每趟上山,不光拜龙王,所有的神仙佛祖她都要拜一遍。来都来了,香火钱也捐了,不能浪费。有天上大雄宝殿去。大雄宝殿地基起的很高,要爬过九九八十一个石阶,每块石阶都有人的一个脚掌那么厚。楚天行在第七七四十九个石阶上崴了脚,扭着张脸软倒了香炉边上,半个也站不起来。

紧巧,一个年轻僧人,掐着一串香珠,从上边下来。她叫住他:“小师傅,我有大难,你救不救?”

她在浪里驰骋惯了,像个孙大圣,肆无忌惮,下网时为了助兴,不忘唱一嗓子,唱的都是些流俗轻佻的小调。于是她对一个异性开腔,很自然的就像在打情骂俏。

和尚是个铜人,打不动,转身微弓着背,不卑不亢的问她:“这位女施主有何事相求?”

哎哟,说话都文邹邹的!“我伤到脚了。”

“那贫僧搀你。”

和尚的手向她胳膊上递上来,她却把脚挪了出去。“我站不稳,小师傅啊,帮我揉揉脚好不好?”

楚天行从山上下来,天还亮堂着,晚霞却已嫣红的染在了她的脸颊上。有人就指着骂她:呀!楚寡妇哇,你做人也太不像话了!上庙还喝酒?你这是蔑佛!

蔑佛无疑是大罪过,所以指着鼻子骂寡妇。

楚寡妇笑吟吟嘴角往上兜着,一点惭愧也没有,反而说:我就是喝了酒,世间最妙的酒原来在庙里。

她背过身,幽幽的又加了句,我丈夫又没死!他是世上最俊的光头!

翌日,楚寡妇家的柴门被叩响。来的正是那个替她揉过脚的法号叫作寄昙说的和尚。

“施主,这个香囊可是你的?”

楚天行双手捧下了香囊。她的十根手指只有小指上留了半寸长的染了凤仙花汁的指甲,在这一交一接之隙,刮了下他的手背。寄昙说脸上泛起挂画中佛像专有的瑞穆的红晕,飞快把手抄进了袖子里。

这么做未免有欠风度,他的脸于是又红了一红。

楚天行好像什么也没看见,问:“劳烦小师傅了,进来喝茶么?”

“不了,施主美意贫僧谢过。”和尚嘴里说不了不了,水澄澄的长目却暗探院内。

楚天行把腰一托,便说:“哦!你这和尚,把我当众生呢,还是女人?”

话说这份上,和尚要再不进去,那真是起了男女之念了。他得进去,可不能让她碰到,这个女施主身段细挑风流,伸展起来如水一般无所不及。于是他做了个奇怪的动作。楚天行由此疑心他曾是一条搏浪击流的弄潮好汉,而且尤善蛙泳——他把手腾空扒拉两下,飞速、猛健的从门槛上蹦了进去。
楚天行单打独斗,填饱肚子,靠的是她自己的一身本领,太平日子过了两年,胆子易发大起来。单凭一支桨,船举到浪尖上,她比男人还要狂,净盯着漩涡里钻。这一钻两钻的,就钻出麻烦来了,翻船了。

近傍晚时辰,落日如一粒硕大的熔金滞重的沉入了闷蒸的云层里去,其他渔船都返了岸,只不见楚寡妇。这带渔民同在江海中闯生,关系很团结,有互帮互助的美德,见回村队伍中少了人,立刻就有两个自告奋勇,搭伙将船开进海里去巡觅。过了约有一炷香时间,船划回来了,船上没多人。“怎么样了?楚娘子人呢?”岸上的人等的都很焦竭。船上的其中一个,神色张慌的说,他们在白鲸礁附近目击了楚娘子的船,船已被骇浪劈成两半了,半网兜的鱼还在礁石上扑扑乱跳。

那半网鱼最终被放归大海——死人财发不得,谁捞了谁倒霉。

渔帮的同行们听了这个消息,皆是悲恸,一面为楚天行的猝亡腹拟讣告,准备去村里通风报信。就在此时,一叶杉木挖凿的小船,箭一般疾然向海中心射去了!船上有个男的,背对着,认不出,只知是个光头。

岸上的人面面相觑,叽叽咕咕。“你走么?”“我不走,你走么?”“我也不走!”排成一溜,齐齐面西而跪,虔诚的为她祈祷。

天全然黑透了,礁石林屹的远景仿佛拿大楷一笔抹去了,只看见淡黑的潮水哗哗向岸上冲泻,那荒凉的,野蛮的景致,有奇诡的恐怖感。

一艘支离疲弱的船从那狂乱的海影中浮现了出来。有人叫出了声:“是蟠龙寺的小师傅!师傅把人救上来了!”大家既兴奋又恐惧,脸部肌肉无法控制,几乎在笑起来。

寄昙说像拖一尾大鱼似的把楚天行拽下了船。楚天行仰躺在沙滩上,身下很快汪起一大滩水,沥进了沙子。

七八个脑袋凑上来。

“怎么样,是死还是活呀?”

“快摸摸她鼻子!”

“有气儿!活的!”有人雀跃的跳了一下。

寄昙说兀自扪着面,脸孔冻成酱紫色,已说不出话了。

寄昙说一道来将众生平等的理念看的很重,为了喝口豆浆,能自己像头驴子似的围着磨盘转一下午。这次他毫不犹豫的跨上一匹毛驴,把楚娘子横抱在怀里,双脚在驴肚子上一夹,像个骁勇的骠骑大将军,洒着一身海水,冲冲直奔村口去。

寄昙说看护了楚天行三天三夜,整整三天没上山。早课,在小窗下做,到了撞钟的时辰,就抱一根粗圆的树桩,顶几下墙角,聊表愧意。楚娘子身体健壮的如一头母狮,第四日下了地,便将寄昙说轰回了山上。

海难发生后的第五天,蟠龙寺山门紧闭,谢绝一切香客来访。寺门关了,戒堂开了。消息传到了村里,说主持要惩戒庙里的师傅。楚天行一听,就猜到了名堂,忙问:“要打人么?”“打,当然打,刑棍有这么粗呢!”老人说着比了比手。他曾在京城菜市口混迹过,对于严酷的刑法有奇异的兴趣,一聊起来就忍不住眉飞色舞。楚天行越听越怕,没等他说完,捂着耳朵便蹿上山去了。

到了寺外,只见门口一株松树下立着块牌子,写道:楚寡妇不得入内!

那块牌子次日就被人拆了,并且是一折两断,损状惨烈。谁干的?有说是楚天行:她孵蛋似的坐了一晚上把它坐裂的。更有人归罪在昙师傅头上:他出了寺庙,顺便飞起一脚给踹翻的——“寡妇”两字上有个污黑的鞋印,按尺寸应当属于一个成年男性。

楚娘子的婚堂又办起来了。新郎还是老一个。寄昙说头发养了一寸多长,东倒西歪毛扎扎的像刚收割过的麦地,他用一顶毡帽把头盖住,留出两抹鸽翅似的飞扬的劲眉。楚天行从胸前挑起一缕头发,伸手向他讨:“你的呢?给我打个弯。”寄昙说多年修行,远离嚣躁的尘世,早忘了人间俗规,听了这话,猛吃了一跳,左照右顾,等人给他支招。大家都看笑了,叫着“楞头!你摘

根头发给她!摘头发先脱帽子呀!”寄昙说恍然大悟,忙除下帽子,大圣化猴般拔了根头发下来。

村里的寡妇多是孑然一身的,好像荒坟上一支娇嫩的鲜花,渐等着受风霜摧萎,抱着无人欣赏的遗恨黯然凋零了。不过,也有拖家带口的。尚风悦丈夫撒手人寰时,病榻边滴流流还围了四个弟弟。尚风悦望着亡夫的手无力的从枕头上垂落,正要哭号,眼角一睨,就看见那四个小后生一个个冷静的发怔的凸着眼珠子,像是守着泥炕等着开灶分饽饽。她看了觉得心冷。

她的男人在很远的镇上做小本买卖,早出晚归,奔波艰劳。在她短暂浅薄的记忆中,他的生活是一张凌乱拥挤的婴儿床,充斥着孩子的不安和成人的无措。他不像其他村民看天吃饭,跑生意,只有凭一张口舌。可是他显然不适于他的行业,他人太实,心太善,这个赤贫的纷乱的社会,他只是被拿来开荤的人。家中经济一度紧迫,办完了丧事,便愈加捉襟见肘。幸好,四个弟弟一一成年,各谋出路,其中两个也都成了亲。

尚风悦的遭遇,打破了面相学一说。她面容丰腴端丽,是清贫的乡野间少见的富态,按书上的讲头,应该要子孙满堂、坐享荣华的,可尚风悦——“还不是也守了寡”,并且过的很拮据。

封闭些的地方,就像冷潮的四面堵死了的病房,再新亮的家具搬进去,立久了日益也要生霉。寡妇村的女人就是这样的,命格再好抗衡不过风气。

尚风悦尽管条件不宽裕,可很会过日子,小情小调,让自己高兴。她爱种花。花都是顶常见的品种。太阳花,到向阳的地方下籽,过两日就能滋滋生长起来。还有鸡蛋花、月季花、茉莉、石竹、吊兰。花盆也都别致。有跌豁了口的碗,盛汤盛饭不吉利,拿彩料绘点花纹,填了土就能用。竹篾编的斗笠,挖四个孔,用绳子串起来,勾在椽下,蟹爪兰一墩一墩从里面往外张着头,丰肥的像是能吃。院子里焦红烂紫一片,蜜蜂嗡嗡撞着油辣碧绿的叶瓣,那热闹熙杂的声响,仿佛冬夜床脚下铜盆里烧着银火飞星的热炭,炭块频频发出细碎的炸裂声,使人听了安心。她也弹琴。她的琴声同她的人一样悠扬自得,不像冷别赋孤高清冷。她虽艰窭,可心态是真像富太太一样,守着空房,人却日见的丰润光华了。

玉带溪南溪口野生着大片马兰头,绒绿的毛垫子一块一块直搭入山坳里去。尚风悦每天都要挎一只装了剪刀和撬头的竹篮子,从村北出发,通过河流,到溪口上掘马兰头。这带居民绝数都搬迁去了河对岸,人气萧条,河流上的浮桥失去了通行的用途,也无人记得修缮,几年浸泡下来,木条发蔫发脆,走在上面像蹬云梯一样很是危险。尚风悦为了掘马兰头、掏蜂浆,每天还是坚持一跳一跳从上边过河——她也没有地。

这天,她刚掘完马兰头,坝上放水,白滚滚的浪野兽一般跑下来,冲散了浮桥,无数破碎的木条,绕着漩涡,拧着,转着。这可怎么办?尚风悦看着天渐渐暗下来,脸色都变了。这时就听见后面传来笃辘辘的马蹄声,有个男人的声音问:“娘子你要过河么?”她讶异的转过身去——这一转身,改变了她的命运。那是一个极为健悍的小伙子,面容英秀,细顺的眉眼含蓄的微敛着,像两抹流云;灰褐的衣领间敞了点胸膛出来——尚风悦抬头一看就看见那两块肌肉,哎呀,那么白!那么丰硕!她的心像只鸟似的在胸膛里乱撞。

他引她上了马背,她两手环着他的腰,一左一右将篮子揿住在他胯前的皮革马鞍上。她的胸帖服着他的背,心脏无限的加速的跳动着,能听见扑通扑通的很大的声响。她略避开了些,把手按住胸口,努力使自己平静下去,它反逆般的只跳的更快,简直要从胸前蹦出来,落入他的手掌心,教他抚摸。

小伙子马技纯熟,到了她的家门口,马兰头竟一芥也没少。

从田埂上下来,离尚风悦家不远的地方,有座偌大的紫藤花架。到了盛夏天,紫云蒸雾,煞是浓艳。底下吊着一架秋千。村里未出阁的女孩子,成群结伙,爱去那儿荡秋千。秋千一定要荡的高,荡的愈高,嫁的愈远。此地的姑娘都乐于远嫁,以次逃离寡妇村的诅咒。

尚风悦很喜欢那架秋千,又不好意思同那群女孩子一起玩,只有趁着正午日头毒,大家都在午歇的时候,才骑上去玩一会儿。

那天,她不小心荡高了,整个人像筛锣里的一粒麦子,抛向半空,天地在眼前一晃,就栽倒了下去。半爬在地上,惕然睃巡了一遍四周,没人,这会儿才惦记起疼来。卷起裤脚看,膝盖在眼前一点点肿胀起来,出现一个碗口大的淤青。秋千板也掉了。

第二天尚风悦起的很早,腋下夹着一块磨的剔光的踏板。她要在姑娘们去荡秋千之前,将踏板安好。她指尖摩挲着板底,又自责起了自己的体重——怎么吃草都能长胖呢?

到了紫藤花架下,天已经很亮了,绵密的花垛子被太阳光剪成斑驳的白白紫紫一片,浓郁的花香气熏的人发昏。花架下的秋千不知什么时候让人给修好了,静定的像一枚耳环悬坠着。许是头一个到来的缘故,她不可思议的觉得那秋千是为她准备的,心中泛起低窃的喜悦。一枝花藤轻微摆动了一下,紧跟着从后面拱出了一只黑马头。那马旁若无人的啃着一截藤蔓,藤汁气味太苦了,让它吐了出来。

随后,那花蔓又微微摆动了一下,仿佛充当了戏台上落幕的一种意象,马头倏然消失,那个溪口边上的小伙子从后面绕了出来,迈着仪式性的优逸的步子,那气氛像是请舞。

她男人的四个弟弟,三个都待她不错,时常捎点外乡土特产过来,只有二弟从不与她来往。这年秋收的某个夜晚,有人在房外拍门。她去开了门,借着朦朦的月光一照,竟是二弟。二弟脾气是出了名的又犟又臭,头发也是低气压的凝重的黑——他大哥就曾说:真是比瞎子还黑!也不知是夸奖还是讽刺。他习惯性的紧拧着眉毛,脸上却红扑扑的,仿佛含羞;怀里揣着只包袱,恨不能脱身似的用力朝她怀中塞搪。她一下子懵住了,不肯收,他索性将它抵在她的胸口上。她气红了脸:“喂!我好歹是你大嫂,你讲不讲规矩?”

他愣了一愣,脸更红了:“你好好和他过日子,咱们不怨你的。”

说完他就走。

她到煤油灯下揭开了包袱,包袱里装着衣裳,簇新的,在青黄的火光下散发着果皮的光泽。她抖开来,左看右看,居然是一套整齐的婚服。

尚风悦也嫁了。

再婚改嫁渐渐形成了风气,也成为了治愈寡妇症的一剂良药。

这两年村里的寡妇越来越少了。后来只剩下了孔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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