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花朵

农村硬核

美人庄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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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君的卧房里竖着好大一栋红木裹边的穿衣镜,镜面上一不留神就会凝起乳白的尘点子。他每趟出门前经过时,就拿手指撑着一面黄丝帕子,去擦上面的尘渍,擦干净了,再退后两步,朝着镜子照两照。剔亮的镜子映着崭新的衣裳,人才显得有精神。

穿衣镜后边摆着一口立箩,立箩里孤零零斜傍着他的那顶黄稠伞。越骄子把那伞提在手里,学着他的姿势,悠扬的打开来,掂在肩坎儿上转一转,同时自腰及颈波转过去,眼神棘辣的勾着那镜子。

只一睃的功夫,他便仿佛发现了巨大过失似的,身体陡然的葳蕤了下去,脸上的肉也挂了下来。他重新振奋了一会子,夹了夹伞,把脊梁骨缓缓拔长、拉直,又把眼神放宽柔了些。这就对了!他飘飘欲仙的转了圈,向镜子凑近两步,又退后一步。那伞像只光泽肥厚的佛手歪垂着,伞沿正巧落在齐眉高的位置,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唇。他瞧了眼镜子,微吃了一惊。——有这么像么?

是有这么像。他手里捏着个污黑起了皮的馒头,猫在烂成一条一条的佛缦后面,瞄见那顶黄稠伞如一朵落日危危拂过龛前,自下而上的露出了那个人的嘴唇、鼻子和一只眼睛,那一眼使他掉进了镜子洞里,无数冷烁的平面上反出来的形象仿佛是他,却又不是。镜子那头的人是天生的好人相,好人命,有一切好人的风度,他手里的馒头是白的,嘴边绵绵不绝吐着那些乐善好施的话。

“咦?这么个破庙里怎么竟住着人?你别怕,怎么不说话呀?你家呢?很饿吧?老爷,这有人呢,咱们把他带回去好不好?”

那口白面馒头有多好吃,他心窝里那股没来由的恨意便有多痛彻。

他把手摁着那镜子,只要再进去一些,没准就能揪他出来,瞧瞧他究竟是个什么样儿、比他高了哪里去…….他一面暗忖着,缓缓的,原先的那个神色又像药劲儿似的在脸上回味过来。他又变得不那么像他了。

觉君在院子里隔着窗户唤他名字,声音有点沮丧。他对着镜子吐了吐舌头,忙收拢了伞,笑吟吟的去迎接。觉君已经到了门口,脸色很难看,是打了蜡一样的苍白,额角上的青筋还浮起着。他大概也知道这点,匆匆搭了个眼神,就低着头从他身前抢了进去。

他不说话,他的小佣人习烟儿便为他传话:老爷不留家吃晚饭了,一会儿把盘子都端屋里来。

一时饭菜都端上来了。冷菜,荤盘,还有一大碗漂着黄油的鸭子汤。觉君扫了眼桌子,不假思索问“怎么这么多菜?”问完了才想起只一个人吃。而且,好多双眼睛,瞳孔里支着小火苗,正围着他看呢!他那涂了蜡一样的脸立刻就好像烊化了似的,变得软塌塌的,泛着红。敲了敲筷子,正要多叫几人上桌,话掖在嘴边,又想到,地冥从来把人上人和人下人分的很开,一丁点大的事也要搭个条框。他初来乍到那会,因为摸不清他的这些忌讳,多劝了两嘴,他就更加火上浇油,干脆喝人撤下桌子,空腹和他讲起了大道理。觉君哪里吃的消饿肚子,三言两语就被他绕了进去,并且很快被说服了,窝窝囊囊的还做了检讨:老爷您说什么都在理,下回再不敢了。

另外,他敲筷子也挨过他批评。他嫌他小村里出来的,不懂得涵养。他这习惯还是从小惯阿楚惯出来的。那会阿楚不肯吃饭,周老汉忙于务农,无暇喂养,阿纵又不屑与他们混,他就拿筷子嘟嘟的敲着碗,追着阿楚满院子跑,边跑边叫:阿楚吃饭咧,吃一口说个故事给你听!

这位老爷年纪轻轻的,不但很爱教人规矩,还迷信。他迷信的东西也挺多。东西方的神灵,只要瞧的顺眼的他都愿意信。于是府上的生活作息,茶前饭后又添了不少规范。觉君弄不懂,也记不了这么许多,时不时犯了纰漏,他也极为耐心的为他一一指正,仿佛视作了一项殊荣。觉君偶尔会故意的忘记,想试试丈夫的反应,可他同时又是个胆怯的犯禁者,心尖上颤巍巍的,唯恐他大动肝火起来——他不擅长和人怄气,缺乏解决的思路,所以挑衅的甜头还来不及尝到,往往就自先懊恼起来。不过地冥似乎对于自己的威信深信不疑,于是也相信了他的老实。到那时他看他像孩子认为爹娘一定是好人、做什么都为他好一样,又觉得他滑稽可悲了。

“夫人您吃点,不吃也浪费了。”习烟儿劝他。

他挟了一筷子菜到碗里。越骄子看着他一截戴着玉镯的雪白的腕子掠过两个盘子,玉镯上坠着瓣淡绿叶子,像根小手指头试着去够底下的菜。他蓦然的竟为它感到惋惜。

觉君吃了两夹子菜,转头对他说:“你拉个琴给我听听。”他只要拉琴,一定就得坐着,这样桌边多了个人,就不显得窘迫了。

越骄子果然取来琴,呜呜拉了起来。他微摆着头听了一段,嫌单薄了些,仿佛冬天两只手上只戴了一只手套,又叫他唱。越骄子就唱“火焰驹”。他那声音像抽一支掺了纸的烟卷,不大和耳中听,一旦拔上去,便十分吃力。他本身也不爱里边的唱词,敷衍着唱的拘狭含糊,恨不得人听不清似的。他更乐意唱“浮云为我阴,悲风为我旋,三桩儿誓愿明提遍”,怕只怕滥好心的觉君可怜错了人。而觉君一提“你换个乡里的曲儿唱唱”,他又不自觉的立即把调子一转,捏着没人听得懂的土话高亢唱道“俺娘耶,命歹冤,教那恶人剜了头;梨花树落着白花,似比六月飞雪,俺娘一腔血穿了黄土,没了头插…..刀抽尽,血横流,红红白白好颜色……”边唱着,眼睛里飞出两把寒光凌凌的小刀片,从觉君脖颈上直抹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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