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花朵

农村硬核

(杏默)火焚雪

 

阴币最近贬了值,阳间烧化的纸钱,按汇率转下来,打在阴市银行卡账户上的数目比上半年多了千来块。

杏花烧纸钱总是大手大脚,气吞山河的,他一人住着,深居简出,也没有娱乐,根本没地方可花。去年鬼开门,特意捎了句话,说往后打一半的钱就够了。

话传了上去,下回账户上的钱果然少打了些零头。可是很快的,杏花又烧上了别的东西。

他无缘无故多了辆轿车。“杏花我没有驾照,每月还要多花一百块钱租车位。”

城北新开了楼盘,通知他去领房子。“杏花那地方没装网,我不去。”

某天清晨两头肥硕的奶牛叩响了他的家门,一头嘴里呷着只牛乳瓶。“杏花我是城市居民,不是农场主。”

……

窗台上无端多了盆鲜辣欲滴的石竹花。“喜欢。”

阴阳世界就像是产房和停尸间,隔着冷而厚的天花板,哭笑也不能通。下面的人想带句话上去都要邮局先批准,颇费周章。一般都会托梦。不过那活儿极折腾人,得先录一段视频(视频要控制时间,构思结构,不达标的都会被枪毙),把小样寄到邮局,等两个工作日后邮局允准了,才能拷到受梦人的硬盘里输送出去。

默苍离走出银行,打开了雨伞。阴市常年雨水不断,地面像生了病一样虚乏地晃荡着,人走起路来也跟着一趸一趸,像没吃过盐一样。街上开满了油黑的稠伞,乱毛毛的雨打在伞上,又弹下去,宛如乌黑的头发上落下的粉灰。

阴市的居民大多寡言,鲜有社交,默苍离觉得这里的空气比阳间清爽多了。

因为多雨的缘故,阴市里从早到晚都像在放一张老唱片,永远能听见犀利沙拉的空茫的磁音。白天也不十分光明,到了夜里,冷绿的玻璃窗上凝着白濛濛的水雾,又像是清晨。总也转不完。

两月前市zf拨了笔款项,在每条主道的街角安了电话机,方便市民与阳间通信。灼红明艳的电话机嵌在灰黯的石墙中,像老人脸上的口红印子,给人以滑稽的欣喜。市民脸上终于多了些笑容,尽管话费昂贵,仍然趋之若鹜,在电话机前排起了长龙。

默苍离懒得凑这个热闹,先去乡下看了看那两头奶牛。农场主见到他,大拇指像蜡烛一样插在手掌上,使劲儿地夸:您这两头奶牛是牛中之王,产出来的牛奶质量最好了!

他寄出的两段视频被退了回来,原因是“传送失败”。

默苍离在邮局柜台前愣了许久:“他下来了?”

柜台小姐用原子笔嗑嗑地敲了两下桌子,笑道:“这可不由咱们管。”

出了邮局默苍离告诉自己不必过于忧虑,杏花晓得他的住处,倘若下来了,头一件事就是上门来找他。

这么想着,人已经来到了长队末尾。队伍里的人一个个笑吟吟地兜着嘴,像白梦痴妄的傻子。市zf的人全是猪脑子,开通专线才多少功夫,偏偏叫人排队。

到了傍晚才轮着他。电话那头果然是忙音,嘟——嘟地,长而响地,生冷地直扎到心里去。

后面的人轻轻碰了下他的肩:“先生?”那人指了指电话,“你好了么?好像没人?”

他扫码多付了点钱,又拨了通电话,还是没有人。他挂下了电话。

晚上他找到了去年杏花烧下来的那支口琴,坐在阳台的藤椅上嘘嘘地吹了一会儿。

杏花在信中提起过,烧过来的事物都是自己亲手扎的。他手艺可真巧,这支琴比从前吹的那支还要好,音色纯正,清亮而稳厚,飘传在湿寒破乱的夜风中,仿佛黑冷的隧道里点着一盏煤油灯,有点温暖的意思。

杏花要是来了,一定会检查他的饮食。次日默苍离匆匆从菜市场买了水果,把果盆装点起来。冰箱里装了脆绿的生菜,紫油油的洋葱,橘红顶着绿盖的番茄,厚厚一方豆腐,和半只去骨鸡。

他是从来不进厨房的,过去总是杏花系着围裙在里面呲呲擦擦,边炒菜边扯着嗓子与他吼话,嗓门比油烟机还响——这些东西买了仿佛也没多大用处,只能一天天枯烂下去。

他试着拿番茄洋葱和鸡做汤,喝下后不出所料医保卡上多了两条记录。

杏花迟迟未来。他不记得杏花有迷路的毛病。公安又不让查,只能刊登寻人启事。他下来得匆忙,半张杏花的相片也无,只能徒手作画——他的画大约都是比较抽象的,缺乏艺术修养的人往往看不懂,所以启示张贴出去如石沉大海,久久没有回音。后来重新审视,眉毛好像太粗了,像两把扫帚;眼睛也太大,像两盏杀气腾腾的车灯;鼻头又太粗,像三瓣蒜。只好重画。

天气又冷了一层,转眼已是秋天。市中心的广场上种着好大一棵枫树,阴市建成时它就在那儿了,树干有三人合抱那样粗。燎目张艳的银红色轰轰烈烈地直烧到天上去,连雨水都喷薄着红光。默苍离想着去树下转悠两圈,可是那下面坐着几对交头够耳的情侣,他远远望了会,很没意思地走开了。

窗外的雨中夹起了雪子,默苍离算了算日子,今天恰好是他生日。人到了阴市生辰年岁都要重新排过,从登记户口的头一年头一天开始算。所以他今天正正好好是八岁。

偏巧小区闹停电,他不爱甜食,没有吃蛋糕的习惯,粗短白胖的蜡烛点在银托盘上,橘黄的小眼睛微笑着一闪一闪的,倒像在庆生似的。

公寓暖气片不好用,屋里半冷不热,很不舒服,他把手拢着蜡烛取暖,看着那小小一豆火苗在掌心上舔来舔去,心里像喝了淡牛乳,生出安宁的喜悦。

他给电台打去电话,点了支杏花最爱的歌。那首歌既老又土,每每杏花一脸陶醉地开着音响躺在沙发上,他总莫名感到羞耻。

电台DJ听了要求,哈哈笑了两声,勉为其难道:“这位先生一听就是很怀旧很复古的人嘛!”

夜,随着蜡烛一寸寸消下去。托盘上堆腻着褐黄微苦的蜡油,蜡油里漂泛着乌漆的灰芥,正像这阴市的日夜。

默苍离在桌边直坐到深夜,等蜡烛烧完了,携了雨伞出了门。

这房子从来没像今夜这样的空,这样枯寂,这样的难熬。

走了好远的路,找到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随手买了几样东西。服务员由于渴睡而态度恶劣,她向桌上甩出一尊计算器,掷指有声地大揿一通,而后从牙齿缝里一咬一咬地往外吐字:“收银机坏了,计算器给你算,你看好!”

2.5,5.5,21.6,14.4

她嗖一声把计算器转了个头,嗵嗵地敲了两下数字:“44,你看对不对?”

默苍离拉着脸拎了袋子就走,出门前记下了她的工牌号。

出了便利店,才知道原来刚才走了这样长的路,已经到了市中心。不远的飘摇着斑驳雨雪的夜空中依稀能见芸芸的枫火。

街边的酒吧均已打烊,门口堆满了砸碎的酒瓶子。黝黑的长墙上印着一个一个湿红的吻痕,是新装的电话机。

走到二十米远的地方,其中一架电话叮铃铃地响了起来。

铃声尖赫而突兀的,仿佛除夕夜空巷的鞭炮一声惊鸣,飞起电蓝的火星子,狠狠吓了他一跳。

他走开两步,电话只是叫催得更紧。

他折回去,拿起听筒。

那头却又是静静的,静静的,如同午夜的荒海一般。

他先“喂”了一声,才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回应他。

“喂?”

他听见了,出于本能般的,把听筒按在了胸口上,深深地按下去,按在他萎顿冷索的心眼上,过了半分多钟才又接起来。

“是你么?”

 “看见雪中的那团火了么?”

他不响。

“苍离啊!你在么?”那头终于忍不住嚎了起来。

“你在那儿么?”

“你来。”那边喀一声挂了电话。

默苍离擎着伞,抄着手,步履急促地往前走去,一段快似一段,最后手一扬干脆把伞抛过了肩,飞也似地跑动起来。

他用的是一把绿伞,倒簪在苍白而缄默的雪地上,仿佛肃杀的季节里一点错乱的生意。

雪落得愈加的大,雪地慢慢高起来,他却只是觉得热,心脏突突地撞着胸口,顶得他只能够往前跑。

枫叶像是比白天更红得厉害,泼泼剌剌催风抖雪地掀腾着,落不完的雪夜里焚着烧不尽的火。

在树下他看见了杏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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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眠写的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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