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吉花朵

农村硬核

妖,僧与剑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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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好只耗子!胖尽管胖,却极其灵活。他那菠菜头一样红唧唧的四颗小腿,上面一对拍打着肚皮在空气中滑翔,底下一对拔尘卷土,以狂农伐韭菜之势往前溜蹿。楚天行伸直了舌头,舌根都快翻出来了仍够不着这王八蛋子,让他钻进了梁肘上,小腿子把积着的灰攒一攒,攒成一丘,嗦嗦的朝他眼睛里扒。

楚天行忙把身子在廊柱上一缠,撇过了头,只见尘土飞散开来,苍蓝的天穹下,太阳光照着那满浮的一痕痕的麦黄沙浪,一亮一亮闪动着细碎的光芒,风吹来,不曾落下,堪堪摆曳着,正像荒庙里垂烂的佛幔,脏兮兮的污腻的黄皮上挂着金缕丝,那是人给神话世界催加的一道枷锁,华瑰的面罩子,一旦腐朽了,凋败了,便不得不向凡尘世界将凑讨好,两者突然间亲近的仿佛一张床上的两袭被子,那令人心慌的狎昵气氛——他把尾巴像蝎子刺那样倒勾起来,顶了顶那沙墙,那里不知怎么起了一种奇异的质变,肉性的颤抖着,一条条拧紧了,化作一个形象。

他微骇,舌头咝溜一下子吞进去——那是一尊千佛像!

而正中央那个大佛的眉心被他抠出了一个大洞。

都说双眉之间汇集着人的精神。那佛的精神被他击碎了,低悯眼睛扬怒般高挑上去,嘴角像脱光了牙齿的老妪驰垮着——佛还是个佛么?

一个佛的头颅滚下来,千百个佛的头颅滚下来。那坍陷的戴着佛面罩子的樊笼里一片暗地飞腥,獠牙的青沥沥的光,妖魔如新孵化出来一般,湿秃的扑滚上来,发出喑哑滑稽的嘶吼。

他先吓了一头,旋即,崩紧了腹肌嚓嚓扫着灰尘向后避退。这么多的妖魔,个个张着大口,他身上有再多的肉也喂不饱他们呐!此时忽见地底万点金光,绞轧成无数佛言枷锁,劈霄而起,一把霓紫法器被一只手高高握起在半空,如一袭紫色旋风,将沿途众妖像簸箩里的豆子一样向两旁挑翻下去,在那当中,是一丛白火般精神的卷发,哗哗在风中掀腾着……

“喂!臭蛇!还不快醒来!你把你师傅吓死了!”

夸幻粗胖的喉咙打碎了梦境,楚天行拿尾巴尖抹了抹眼睛,一看,那寄昙说眼球倒插,竟已陷入休克状态了!

夸幻乔迁之喜还未过去,家中就摊上半条人命,真是触煞触到了眉头上,索性丢开了手,背过身没好气道:“这个草包是救是埋你自己看着办!卬不想再看见他!”

楚天行紧忙化成人形,将寄昙说架在臂弯里,一探鼻息,还有口气,两指掐着他的人中争辩道:“分明是我把师傅吓坏了,怎么反教他走?”

夸幻听了,把手指着门口便吼:“走!你们都给我走!”

楚天行此时眼中只有一个目瞪口呆的寄昙说,像揉一个面团那样对着他又捶又捏,脑海中不知怎么就浮现出村口那个哭坟的小寡妇,鬼使神差的拽下了腰带,往脑门上一扎,嚎啕大哭起来:“妈呀!上苍无眼,我的好师傅,你还没教会我修炼,怎么就抛下徒儿去了!”

那寄昙说原是一口痰噎在喉咙里,被堵得闭过气去,经他一阵猛力摇撼,哇的就吐了出来,随即像是被人叫了魂一般,身子一骨碌转到地上,如同脱缰的马锦涛手舞足蹈的逃了门去。

“喂!师傅!你等我!”楚天行救师心切,霎眼间竟像人一样熟练运用腿脚,蹭蹭蹭赶了出去。留下夸幻孤零零一条鱼青光四射的伫在原地,望着那楚天行,因夜里多吃了酒,虚胖着头,好似一只放飞的气球,脑后拖着长长的裤带,飘没了影子,失落的用手戳了两下肚皮,嘀咕:“臭蛇是怎么了?自从有了师傅,连卬这个朋友都不要了!”他信信的点头,“对!那和尚一定是给臭蛇下蛊了!待他回来,一定要让长老给他好好治治!”

两人一前一后,追杀一般,疾疾越过村口的土丘,下了渡口,寄昙说才摸着地缓缓蹲了下来,盯着脚尖喘粗气。

楚天行跟着站住了脚,与他隔了一小段路,扶着膝盖也蹲下来,对着他左端右顾,小心问道:“师傅,还记得我么?”

寄昙说从脚边摘下一朵小花,插在头上,喃喃道:“蛇……有蛇……”

楚天行抓着脚踝,一挪一挪来到他身边,也摘了朵花,簪在头上。“蛇?哪有蛇?什么样子的?”

寄昙说想了想,说:“很长、很肥、很坏。”

“他咬你了么?”

“他的头有那么尖,”寄昙说比了比手,径自嗡嗡道,“舌头那么长,搭在我脸上。”

楚天行怔了会,忽的捉过了他的手,在手背上轻轻咬了一下,留下一排白白的牙印子。“你看,我不会咬伤你的。”

他牙齿生的不大规整,两颗方方的微龅的兔牙,旁边缀着一粒圆鼓鼓的小虎牙,咬下去的牙印深浅不一,像一个蹒跚的孩子在雪地上留下的脚掌印。寄昙说看了看手背上,眼披一挑,望见不远处的黄沙地上,错落着两溜干干净净的脚印——楚天行勾着他的肩膀摇了摇,欣喜道:“师傅你看!徒儿会走路了!”

寄昙说反应了会,混乱的眼神逐渐安定下来,清炯的看住他:“那是不是该交学费了?”

自从学会了走路,楚天行仿佛突破了某种极限,一下子变得聪慧机敏起来,在寄昙说的教导下,很快学会了使筷子、嗑瓜子、斗骨牌、用窗户夹核桃和骂人。寄昙说从中获得了极大的乐趣和成就感,人也变得快活了许多。

这夜近入睡时,窗户上嘟嘟敲了两下,寄昙说翻了个身,就听见楚天行在外面闷闷的唤道:“师傅。”

“怎了?有话不进来说么?”

楚天行三角饭团形状的脑袋,隔了层窗纸,紧张得直颠颠:“我……我怕吓着你!”

寄昙说打了个哈欠,支起半个身子,定睛一瞅,嚯!可不是又变回大蛇了!

抱起被子,一招龟息大法,就蜷到了床角上。“你听话!别进来!有什么话在外边说就可以了!”

楚天行听了,挫败的在那头叹了口气。他由于显了原形,鼻孔、嘴巴的尺寸与往常不可同日而语,一口气便呼得整面窗户吱嘎颤抖。

寄昙说把头从山也似的被褥中伸出来,往外张了一张:“怎的不说话了?”

“师傅,徒儿是来向你道别的。”

寄昙说微微一愣:“你要走?”

“前日姐姐来信,叫我家去一趟,怕有半个月才能够回来。”

“非要以这种模样上路?”

“老夸说我修炼不到家,若化人形,很容易被恶道士盯上的。”

寄昙说听罢舒了口气,问:“你要家去,礼物准备了么?”

楚天行经他一提起,才想起这茬,结结巴巴道:“没、没有,忘记了!”

这下轮到寄昙说叹气了。“我说你也数百岁的一条老蛇了,怎么连这点礼貌都不懂!”爬下床,从衣柜边的立橱中找出一盒干虫子——但凡楚天行学会一项技能,他便奖赏他一顿虫子吃。他将一整盒虫子倒在一块方巾上,裹成一只包袱,而后鼓足了勇气,朝窗外大声道:“你进来,为师要交你一样东西!”

楚天行犹豫道:“你果真不怕么?”

“少啰嗦,进来!”

砰一声响,楚天行庞大的不可收拾的脑袋撞开了窗户,从外头拱进来,粗滚滚的身子潺潺游在地上,游到了跟前,大灯似的紫眼球竖起来瞪着他:“师傅,我、我这就进来啦。你莫慌,我不咬人的!”他边说,舌头止不住嘶嘶的吐着,吓得寄昙说两眼一翻,一屁股扎倒在椅子里,冷汗直流。过了良久,才虚弱的道:“你、你别吐舌头,我看了头晕,给我咽进去,嘴巴关牢!”

楚天行哦了声,把舌头吞了进去,竭力睁圆了瞳孔,使自己看上去尽量友善些。寄昙说平复了情绪,向他招了招手:“你挨近些。”等楚天行凑过头去,他十根手指哆嗦着,将包袱系在了楚天行脖子上。“千万记住,这袋东西是给你姐姐的,可别半路上自己吃了。”

楚天行由于被禁止说话,只能从喉咙尖发出一连串呜呜噜噜的声音,表示谨记师训。“好啦”寄昙说错开了目光,“没什么交代你的了,赶紧上路——”话未说完,楚天行嗽一下子凌空飞起老高,嘴巴在他额角上轻飘飘一触,旋即拐过了身,如一道闪电射向窗外。

——可是,他忘记了自己傲人的直径,加之身上多了个包袱,立刻卡在了上下窗栏之间,屁股连着尾巴一甩一甩,窘迫扭动着。“师傅喂!我出不去了!”

寄昙说半撅着脖子,像只螃蟹一样横着上前去,提起腿照着他屁股就是一脚。“走你!”楚天行被他踢的连滚带爬的钻了出去。

窗半开着,冷潮的风呷在脸颊上,湿浸浸的仿佛刚才的那个吻,寄昙说觉得身上好像被刺了一下似的,一个激灵,转过了身,扒着窗户,在夜雾旋绕的草丛中迫切的睃寻他的身影。

那大蛇背后拴了个包袱,兴高采烈的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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